『 贵州分分钟 』贵阳城北街头浮世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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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座城市,一方水土,
岁月留痕,绵延不绝。
故土风物,城北旧事。
2015年5月,《城北旧事 百年云岩·影像记忆》出版,这些关于贵阳城北——云岩的图像和文字,是回望,是记忆,是旧事,也是历史;它们是集体的,也是个人的,随着图像文字,我们沿路返回,看看城北,聊聊旧事。
每个周末,一段往事,讲述一个特别的贵阳城。
合群路边的朱家巷,是一条再细小不过的民巷,是贵阳肌体里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中的一条而已,我 1948 年在那里度过了一段童年时光。朱家巷几乎都是青色的瓦房,一片连着一片,大多一层、两层,低矮得颓残。巷子不平,很安静。巷里有少许绿树,麻雀飞来飞去。巷子逼仄,行人稀疏,阶沿上,黄狗懒洋洋蜷缩着。汽车是开不进小巷的,自行车也极少见,偶有驮马经过。驮架上多是贵阳周边的山货。贵州的小种马矮小,单薄,有时喷着响鼻,却悠然甩着马尾。马脖颈上还挂有铜锈斑驳的铃铛,细碎地轻响。
住在朱家巷的都是贵阳的低层大众。热天,屋檐下,坐了乘凉的老人,一边摇着扇子,一边谈古论今,偶尔哼哼“识天书习兵法犹如反掌”。他们爱抽叶子烟,爱在路边打着赤膊下棋,周遭围了些观棋者,蚊虫在昏黄的路灯下翻飞。早晨,薄雾之中,有卖烧饼的小推车在小巷流动,大抵是为上学的学子预备的。白天,常有收购废书废报破铜烂铁的挑夫,不断串巷。夜深人静时,有小贩定时沿巷叫卖“炒米糖开水”,供人宵夜。深夜的小巷里,这叫卖声特别清脆、悠长,似乎是在报时。我们则调皮地回应“老板娘歪嘴”。
二十世纪初的小十字。独家版权 禁止转载
这些,是这里居民生活的一部分,彼此需要,相容、相熟。贵阳的儿歌要数《月亮光光》最有名,“月亮光光,下河洗衣裳,洗得白白,哥哥穿起上学堂”。其次是《排排坐》,“排排坐,吃果果,你一个,我一个……”山歌很精彩,“姐姐门前有棵槐,槐枝槐叶掉下来,风不吹来槐不摆,姐不招手哥不来”,这是流行于民间的语言艺术,与贵阳相倚相生,有凝聚共感的功能。
朱家巷里有间隔规矩的木电线杆,电线杆常 常出现的小纸条,是我启蒙的一课。“天苍苍,地茫茫,我家有个夜哭郎,路过君子念一遍,一觉睡到大天亮。”我想,怎么会呢?这个夜哭郎的家长也太傻气,或者太无助。最普通的人,就是这样活、这样想的吗?小巷的墙壁上是红色的斗大的宋体字:“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,基本完成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、手工业、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。”我懵懵懂懂,搞不懂说的什么意思。巷子坡大,上坡时,我爱跑步,学打篮球的“三步上篮”,浑身都是劲。巷口,有许多小商铺,我常常会被叫去打酱油,买烧酒。最麻烦的是,手里端着碗,碗里盛着酒,深怕酒浪出碗来,尤怕路人撞来。越是紧张,酒越会浪出来,回去少不了挨骂,一肚子委屈。
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下合群路民居。独家版权 禁止转载
离合群路很近的金沙坡、龙泉巷、嘉禾路、河坎街、三官店这样的小街上,有油漆店、焊接坊、包子铺,鸟市、书店、影院、琴行、药铺、会馆、茶楼、糊纸店、茶叶庄以及算命、代写书信的小摊……城北简直是个其大无比游乐场,面对这些热闹的去处,我可以随意驻足、观察、玄想、发呆。金沙坡,在飞山街那边,是一个小金属用品、小杂货的集散地,有无数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出售,驳杂之极。我们放学经过那里,爱唱这样一首儿歌:又哭又笑,黄狗飙尿,飙到金沙坡,拣得个猪耳朵,拿回家去煮,煮又煮不熟,抱起尿罐哭。这首儿歌,不知道谁是原创,更不知道它的指向,只知道唱起来爽口。中华北路和富水北路之间,以前叫“螺蛳湾”,它是三条支巷组成的,弯弯拐拐,状如螺蛳。我常常有意无意在那带逛,心想既然没水,怎么“湾”呢?
省府路是贵阳一条很漂亮的路,路面全是用整整齐齐的石块镶嵌的,那里曾经叫抚牌坊。路上有家茶馆,高高坐着个说书的。说书先生拿了块惊堂木,在喝茶人群中,用地地道道的贵阳话,说《说岳全传》、《隋唐演义》,惊堂木拍得叭叭作响。我溜进去听过,“李密逃到瓦岗寨,程咬金抓获李世民”, 那先生总是在最紧要的关节,嘎然而止,来一句“要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”,直让人接不上气。贵阳的街头,在化龙桥、市北街、双井巷,我也看到不少外来的流浪汉、乞讨者,这是从他们的口音,或者他们面前铺着的求救书判断的,我仿佛看到一种隐忍、一种凉薄,我莫名其妙地想起瞎子阿炳的一把二胡,兀自在众多城市的阴暗角落响起。那时,贵阳街头还有马车,一辆接一辆的,数紫林庵一带多。马车像一座小小的房子,前面挂了门帘,两边还有窗户。赶马车的人坐在车辕上,手里拿了鞭子,嘴里不时发出给马的各种指令。一路,马蹄踏着石子路得得有声,马脖子上的铜铃也叮当作响。
大十字交通岗亭。独家版权 禁止转载
小十字附近,在富水中路上,有个专供有钱有闲人跳舞的“百乐门”,门前终日挂着厚厚的黑色布帘,路人是看不见里面的。只见涂脂抹粉、穿著妖娆的舞女进进出出,她们穿的旗袍,开衩高,露出一段白腿。舞厅里不时有音乐传出:“小亲亲不要你的银,奴奴只要你的心。”我有个同学家住百乐门楼上,父亲是冲洗照片的,他约我去他家,经过舞厅,我也看不清什么,只觉得空气中有股霉味,身边有绰绰鬼影。其实对这神秘之地,我根本无从判断。
贵阳著名的大十字,在“二四”轰炸后重建,新建的大十字中央,有个指挥交通的岗亭。因为位置特殊,这个岗亭比较阔气,岗亭顶端是口大钟,德国进口的西门子牌子,它高高耸立在贵阳城市最正宗的中心位置。钟的上方还有指示方向的箭头,下面有警察指挥车辆。大十字一带有几家亨得利、派克、西门子的钟表铺,几乎都是宁波人开的。大十字的钟是立体的,分东南西北四个面,向四方人士提示时间。贵阳人称它为“四方合”,因为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指示的是同一时间。当然也有停摆的时候,也有四方不合的时候,东边是四点,西边是四点半,引来人们窃笑。
我长于斯游于斯混于斯。我好奇城北连片的纷乱的橱窗,好奇城北每一扇半掩的门,好奇城北的嘈杂喧闹,仿佛里面有无穷的奥秘,无穷的可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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